正典丨冯至:《浮士德》里的“人造人”——略论歌德的自然哲学
《浮士德》里的“人造人”
——略论歌德的自然哲学
文 / 冯至
《浮士德》悲剧里有不少非现实的人物,对于这些人物的解释,歌德的研究者曾经费过许多探讨的工夫,作过许多不同的揣测。除去魔鬼这个最重要的角色外,其中最成问题、最使人感兴趣的,莫过于第一部里的地灵和第二部里的群母(在剧中未出现)与“人造人”了。
“人造人”被称为Homunculus(小人),产生在第二部第二幕浮士德的学生瓦格纳的实验室里,消逝于本幕《古典的瓦尔普尔基斯之夜》最后一场爱琴海的海上。浮士德看见海伦娜美的幻影,心里起了对于美的渴望,随即昏倒,魔鬼把他拖回到他旧日的书斋,这时瓦格纳已经成为著名的学者,正从事于一个重要的工作,用化学方法制造一个小人。一切俱备,魔鬼来得适逢其会,从旁略加帮助,小人在瓶中觉醒了。这个在瓶子里装着的小人,是一个纯粹的精神,他的眼睛能够看出浮士德梦中的情景,他看见浮士德梦的是蕾达(Leda)在水中沐浴,宙斯化身天鹅飞到蕾达身上,蕾达因感应而怀孕海伦娜的那一幕。要使浮士德苏醒,人们在这北方的阴沉的世界里是没有办法的,必须给他披上魔衣飞到希腊的世界,这时正有无数古典的精灵在希腊东北部Thessalia的原野上夜会。小人在前引路,魔鬼由于好奇心在一旁跟着,浮士德一到那里果然就醒了,一开口就问:“她在哪里?”于是开始了他对于美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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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兹•克萨韦尔•西姆《小瓶里的霍尔蒙克斯》
Franz Xaver Simm,Homunculus in the Vial
为《浮士德》第二部第二幕所作插图,1899年
其实,人造人戏剧上的任务到这里已经完成了。浮士德为了美的渴望而昏倒,魔鬼束手无策,因为北方的基督教的魔鬼对于凡是与希腊世界有关的事都无能为力。这时若不是“紧急时候出神仙”(Deus ex machina),这伟大的悲剧便无法往下发展了。这次在紧要关头出现的“神仙”就是这个人造人。
所谓用化学方法制造人,并不是诗人凭空的构想,却是在十六世纪、尤其在名医帕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的著作里,曾经郑重讨论过的问题。浮士德与帕拉塞尔苏斯同时,歌德要利用这人造人,并不是偶然的事。至于为什么要有魔鬼的帮助这小人才能觉醒?为什么只有这小人能担当引导的任务?这都不难解答。关于前者,因为魔鬼必须处处帮助浮士德,无论是直接或是间接,帮助浮士德达到一个目的后,再设法诱惑他。这次也不能例外,他相信只有人造人才能看清浮士德的梦境。关于后者,因为人造人一觉醒就有求生的意志,就要工作,要发现“i”字母上的一点。这意志与浮士德追求的意志相似,他好像是浮士德的一个象征,引导浮士德到古典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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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拉塞尔苏斯作品集
山水藏书,张京瀚摄
由于求生的意志产生了人造人的追求,这追求虽然在他戏剧上的任务之外,但如果没有这个追求,他也就不会完成那个任务了。他领导浮士德到希腊后,歌德便使他离开他的旅伴,独自彷徨于古典的瓦尔普尔基斯之夜,寻求实体的生命。这里接触到歌德自然哲学里两个重要的问题:一个是地球怎样形成,一个是生命怎样生成。事实上这两个问题是不容分开的,可是为方便起见不能不分开来讲。
人造人在他寻求实体时,路上遇见两个哲人,泰勒斯(Thales)和阿纳萨哥拉斯(Anaxagoras)。他们关于地球形成的问题意见完全相反,一个主张水成论,一个主张火成论,虽然他们的呼声是同一的:“自然”。正巧在这夜里,发生地震,地震神使平地凸起一座高山,山上立即生长树木、生物,在岩石的罅隙中闪烁着黄金。与蚁群相比赛,有些小民族炼金作甲胄,同时恶作剧地杀害无辜的苍鹭,取下羽毛作为装饰,随后黑鹤又来替苍鹭报仇,展开激烈的争战。火成论者阿纳萨哥拉斯称赞地心火的爆发,在一夜之内可以产生一座高山,他劝人造人到这山上去充当小人国的国王。这时恶战爆发了,阿纳萨哥拉斯从呼唤地下的威力转而呼唤天上的威力。他以为是月亮向地上坠落,突然在那新成立的山上掉下一块陨石,把山上的生物全部毁灭了。泰勒斯嘲讽这番骚动只是阿纳萨哥拉斯的幻想。后来人造人渐渐信任泰勒斯水为生命之源的学说,他跟着泰勒斯到海边去参加海的盛会,要在那里寻求生命。
人造人走向海神Nereus。这老人由于长年的经验深信劝告于人无用,同时他又在准备他的女儿Galatee盛会的游行,他指使人造人去找另一个海神普罗泰乌斯(Proteus)。普罗泰乌斯是一个善变的海神,他于是化身海豚,驮着人造人到海上,让他与海结合,因为这样才能得到生命。这时海神女儿的贝车迎面驶近,人造人在瓶中平素只有声音,这时忽然放出光来,车越近光也越强,最后人造人连带他的瓶子全部撞碎在贝车旁,火光散在海上。瓶中的火焰与水中的元素相爱地结合在一起,水上的精灵用合唱歌颂爱的神秘,水与火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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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士德的故事》插图
唐•菲利普•克兰 Donn Philip Crane 绘
约1920-1921年
这两场,一场争论地球的形成,一场描述生命的生成,二者都是歌德从壮年直到老年不断探讨的问题。少年歌德是一个泛神论者,对于自然多半只有直觉的赞颂,这表现在他早年的诗歌、《少年维特之烦恼》,以及《浮士德》第一部的一部分里,至于面对自然的万象而虚心研究,是一七七五年他二十六岁到了魏玛以后的事。一七七七年,歌德因为整顿魏玛附近伊尔梅奥一带的山矿,起始对地质学发生兴趣。直到四十七年后他还有一次向当时魏玛的首相米勒说:“伊尔梅奥费去了我许多时间、精力、金钱,但我也同时学会一些事物,获得一个对于自然的观察,这我不愿和任何代价相调换。”
山与谷的形成、石与矿的产生,是那时歌德最感兴趣的问题。他在一七八〇年九月八日写给石泰因夫人:“我们登了高峰,爬入地的深处,我们很愿意发现那伟大的造形的手的最切近的踪迹。……我们发现了实在美丽而伟大的事物,它们激扬灵魂,并且把灵魂在真理中扩大……”同年十月十一日他写信给他的朋友梅尔克:“我以一种丰满的热情献身于这些学术。……我确信,有一个惟一伟大的人,他能够用脚或精神游遍世界,能够恍然认识这奇异的地球而给我们描写,这也许是布封(Buffon)在最高的意义中已经做过的,所以法国人德国人都说,他写了一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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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给夏洛特·冯·石泰因的信》书影
石泰因夫人(Charlotte von Stein,1742~1827)
是歌德在魏玛居住、前往意大利游学之前,照料歌德并
亲密陪伴他的知己,有时歌德一天会给她写好几封信
关于地球的组成,歌德由于实际的观察已经获得一些普遍的观念,有慕于法国自然研究者布封把自然描述得那样生动,他自己也曾想写一部《宇宙传奇》(Roman über das Weltall)。一七八一年十二月七日他写信告诉石泰因夫人:“我在路上把我的《宇宙新传奇》想了一遍,我希望能立即着笔。”可惜他并没有着笔,只有一篇著名的《花岗石》(一七八四年)是这时期内写成的,此外有些零星的草稿空使人想象那部传奇的结构。至于《花岗石》,是一篇壮丽的散文,歌德坐在一座花岗石组成的山峰上,冥想远古的洪荒时代,这座高峰超过一切的洪水,水上有创造的精神活动,随着波浪的起伏形成山陵的起伏,从水中成立山的形体,可是这原始的花岗石山却巍然不动。至于火山爆发影响地面,据歌德看,是以后的事。人们推测,这篇《花岗石》应该是那部未完成的传奇里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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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岗石》封面书影
十九世纪初期,地质学界显然分成两个各走极端的派别:水成论和火成论。水成论者以弗来贝格采矿学校教授魏尔内尔(Werner)为代表,他在十八世纪末已成为地质学的权威,被后世尊为近代地质学的创始者;他以为最初海水蒙盖地面,所有太古的岩石,甚至花岗石,都是在海里结晶而成的。火成论者则以为山的兀起是由于火热液体的地心对于已经凝固的地面的反动。在这两派中间,歌德倾向前者,但他自己科学的准备并不充足,他所以攻击火成论者,与其说是科学的,毋宁说是哲学的,因为他有一个观念,认为在自然界里与在道德世界里一样,所有伟大的事都是从永恒的合乎法则的程序中发展出来的。他尊重自然界缓慢组织的力量,所谓天翻地覆不过只有暂时的意义。他认为,暴力是违背自然的,在他心目中地球不能以暴力起始它的存在,一切力量缓进的演变与发展,万物和谐的合作,是他关于自然的根本概念。
火成论者所描写的地球创始时的景象,扰乱他的信念,所以他说:“我要诅咒这新的宇宙创造的万恶的废物库”。在一八〇七年那紊乱的岁月里,每星期三歌德给魏玛的妇女作地质讲演,有一部分讲稿流传下来,其中有一篇就这样开始,自然界内在的规律性在现代的纷扰里给我们一种安慰。直到他的晚年,他还向他的秘书爱克曼说:“每个暴力的冒进的行动在我的心里都引起反感,因为这是不符合自然的。”所以在《浮士德》第二部第四幕里,歌德曾一度使魔鬼成为火成论者,代表紊乱与暴力,也是由于这个观念。
一八一九年九月,歌德拟了一篇《一个过时的水成论者的最后的自白——与地质学吿别》。可是此后歌德既未放弃地质学的工作,也没有放弃水成论的主张,反而在他两部伟大的文艺作品里得到机会尽量倾泻出关于这方面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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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里茨·罗伯《<浮士德>中的瓦尔普尔基斯夜景》
Fritz Roeber,Walpurgis Night Scene from ‘Faust’
布面油画,约1910年,186 x 206 cm
现藏于德国瓦德斯洛,阿伯泰·利斯伯恩博物馆
在《维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第二篇第九章,麦斯特走到山上参加一个矿工的盛会,当各种表演完结后,在长桌旁聚餐时大家谈到“世界的创造与形成”,立即起了激烈的纷争。有水成论者、火成论者,有人以为有大石块形成在地内,又有人以为大小的山石是从天空陨落的,还有人认为一些石块是在极冷的时期顺着冰川溜下来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麦斯特听着感到紊乱与忧郁,因为“他一向在寂静的心意中怀有那浮荡在水上的精灵与超过最高山十五尺的高潮,在这些离奇的谈话里,那安排停当的、万物丛生的、有生命的世界好象都在他的想象前崩溃了”。这是较为客观的叙述,作者未加评论,但是维廉·麦斯特面前的世界还是有秩序的,他本人则同意水成论。——在《古典的瓦尔普尔基斯之夜》里就迥然不同了,作者的态度很明显,当阿纳萨哥拉斯向泰勒斯称赞地震的威力时说:
泰勒斯,你可曾在任何一个夜里
把这样一座山从泥土中造起?
泰勒斯却这样回答:
自然与它生动的运行
从来不依靠日夜与时辰。
它规律地组织每个形体,
就是在伟大里也没有暴力。
这就是歌德所见到的自然法则。等到Galatee的贝车已经驶来,人造人将与海水化合时,泰勒斯唱出他的水的颂歌:
一切都从水里产生!
一切都被水保持!
海洋,给我们你永恒的统治。
如果你不遣送云霓,
不施舍丰富的清溪,
不让河水流来流去,
不完成滔滔的江水,
哪里会有山岳、平原、世界?
是你保持那最清新的生机。
这里接触到生命的产生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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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仁·德拉克罗瓦《浮士德与瓦格纳》
Eugène Delacroix,Faust and Wagner
版画,1828 年
人造人的制作者瓦格纳是一个崇尚理智的人,代表启蒙时期的思想(其实从旁帮助的魔鬼也是一个纯理智者)。这类的人看轻自然,深信人有理智与知识便可以制造一切。瓦格纳觉得人也是可以制作的,他说:
凡是人们在自然中赞为神秘的,
我们敢于理智地去试验,
凡是自然平素使之构成的,
我们让它结晶。
他甚至以为:
一个这样的脑筋,它卓越地思想,
将来一个思想家也要把它作成。
所以一个人造人终于“作成”了,并且有脑筋能思想,但他却是一个透明的精神,只仰仗一个玻璃瓶维持体重。他为什么离不开这玻璃瓶呢?他自己解释得明白:
全宇宙几乎不能满足自然的事物。
凡是人工的,要求有限制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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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德国印刷的一枚邮票
浮士德、恶魔梅菲斯特与“人造人”的主题
然而他不能在这有限制的空间内自足,他要工作,要寻求“i”字母上的那一个点——真实的生命。他一降落到希腊的土地,在古典的瓦尔普尔基斯的夜里,便从一处飘到另一处,想打破那个瓶子,要在最好的意义中“生成”。这个要求是正当的,必需的,因为歌德认为“精神与物质、灵魂与身体、思想与容量、意志与活动,是宇宙必要的成分”,二者共同是神的代表[1]。所以人造人只有精神是不够的,他必须要有身体。身体从什么地方得来呢?这里发生生物起源问题。这问题在当时引起许多自然科学家的讨论,其中最重要的是耶拿学者Oken的主张,他说,一切的生物都从海里产生,一切有机体都在水中成立,当人在海水中生成时,海水的热度必定与人的体温相等,华氏九十六度。歌德同意这个理论,所以海神普罗泰乌斯说:“在广大的海里你必须开始”,又说,“波浪更适宜于生命”,泰勒斯也一口气唱出那水的颂歌。但歌德与Oken的意见不完全相同,他认为人造人在海里接受的第一个形式不是人的形式,却要经过许多不同的形式才能成为一个人。泰勒斯看见人造人骑在普罗泰乌斯身上走向海洋时,他说:
经过一千的再有一千的形成,
到了成人你还有时间。
这是歌德的卓见,这是他的生物蜕变论(Metamorphosen-lehre)。使这蜕变说图像化,歌德选择普罗泰乌斯作为转变的象征,让他驮着人造人到海里去。普罗泰乌斯是个能变为各样形体的海神,当人造人受了泰勒斯的指示问计于Nereus时,Nereus向他说:
到普罗泰乌斯那里去——去问那奇人:
人怎么能够生存而转变。
后来泰勒斯也向普罗泰乌斯说:
变换形体,永久是你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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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亚·阿尔恰托《普罗泰乌斯》
Andrea Alciato,Proteus
为《徽志集》所作插图,1531年
这样看来,生命的成立是由于自然界中有机的演变,瓦格纳所相信的“制作”是不够的。
至于人造人的瓶子撞碎于Galatee的贝车旁,精液注入海中是“死”呢,还是“生”?这正是歌德晚年抒情诗集《西东合集》中的名诗《幸运的渴望》(Selige Sehmucht)里“死和变”的意义,死只是一个走向更高的生命的过程。由于死而得到新生,抛却过去而展开将来,这是生物蜕变的道理,在歌德的作品里常常遇到含有这样意义的文字。
我们再看一看当时的景象:Galatee驾着贝车在海上驶来,同时泰勒斯唱着一切都从水里产生的颂歌,人造人在瓶里放出光明,越照越亮,最后燃烧着、闪烁着,瓶子撞到贝车破裂了,这透明的人造人完全注入海里。这是求生的精神与海水中元素的配合,于是海上的鸟妖们(Sirenen)唱起歌来:
这是创始一切的爱(Eros)在统治!
称颂大海!称颂波涛,
被这神圣的火围绕!
称颂这水!称颂火焰!
称颂这奇异的冒险!
随后大家合唱:
称颂这骀荡的微风!
称颂富于神秘的岩洞!
你们在这里都被崇奉,
四种元素,水、火、土、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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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威廉姆·沃特豪斯《尤利西斯与塞壬》
John William Waterhouse,Ulysses and the Sirens
布面油画,1891年,100.6 x 201.7 cm
现藏于澳大利亚维多利亚国家美术馆
人造人是求生的精神,求生的意志,四种元素是身体的根源,精神与元素化合才产生真实的生命。二者怎样才能化合呢?这要仰仗Eros,因为Eros能使一切连合。这正如歌德在《西东合集》中另一首诗《重会》(Wiederfinden)里所说的:上边的光是求生的意志,下边的混沌是元素,宇宙初开,晨曦是二者的媒介。
歌德对于地球的形成,倾向水成论,对于生命的生成,认为最初在水里产生,随后从原始形式里逐渐演变。这些见解,用现代的科学知识来衡量,有的偶合,有的需要修正,其实衡量是多余的,因他并不是严格的科学家或哲学家,他是一个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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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也纳歌德纪念碑的明信片
S. 施拉姆(S. Schramm)摄
歌德在自然研究里喜欢用一个法文字aperçu,这字本来含有概观、纲要的意义,但是被歌德运用,渐渐获得一个另外的深意了。从长久的观察中忽然领悟到一个丰富的、使一切都贯通的真理,这神来的领悟歌德称为aperçu。他说,“在科学里一切都有赖于人们称作aperçu的才能,有赖于遇见为万象之基础的事物。一个这样的遇见是无穷无尽地丰富。”他对于自然的许多意见,大半仰仗这神来的领悟。其中最重要的,即是从自然界的万象中遇见原始现象(Urphänomen)。
歌德自己说:“分与数不在我的天性里。”他在一八〇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写信给Jacobi说:“如果哲学着重区分,则不能与之苟同,如果着重联合,则所欢迎。”歌德所用的方法可以说是综合的,这原始现象是从自然界万象中综合得来的假定,把所有个别的、偶然的、特殊的事物除去了以后而得到的万物的共同的现象。他觉得这是自然研究的最后目的,同时这也是他的自然哲学的基础。歌德在他的《颜色学》里提到原始现象:“现象中没有在它们(原始现象)以上的事物,但是它们反而完全适宜于日常经验的最普通的事件。”这是说,原始现象是从万物中观察得来的,可是得到以后,又可利用它反过来观察万物;他先得到自然的综合,然后再把这普遍观念运用在无数个别事物上,而感到无往不宜。席勒也这样说歌德:“你在自然中寻找必要……你把全自然总括起来,以便在个别事物上得到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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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曼·容克尔《歌德与席勒在耶拿》
1794年7月20日,歌德和席勒作为名誉会员
参加了在耶拿举行的自然研究学会会议
收于《歌德的生活》(Aus Goethes Leben)系列明信片
这原始现象虽然是一个观念,却不是康德或席勒的意义中的概念,不是思想的虚构,而是能以目睹的观念。一八二二年莱比锡大学教授Heinroth在他写的一本《人类学》里说歌德的思想方式是“有具体对象的思想”(gegenständliches Denken)。歌德读到这里,很受感动,写了一篇耐人深思的散文《睿智的一言给以重要的鼓励》(Bedeutende Förderung durch ein einziges geistreiches Wort),他说:“我的观照就是一个思想,我的思想就是一个观照。”同时声明他对于古希腊的那句格言“认识你自己”始终是怀疑的,他觉得这是祭师们的诡计,他们想把人们从对于外界的努力引到一种内心的虚假的冥想里。因为“人只在他认识世界时才认识自己,他只在自己身内遇见这世界,只在这世界内遇见自己”。紧接着他说出那句常被引用的名言:“每个新的对象都在我们身内启发一个新的器官。”换言之,凡是歌德信以为用内在的眼睛能以看见的,他也要训练外界的眼睛可以看见。
因此他要在自然中处处遇到他从自然里神悟得来的原始现象:他在高级植物中看到原始植物(叶),在高级动物中看到原始形体(脊椎),在矿物中看到原始石(花岗石),在人的现象之后看见神的、原始的创造力(爱)。——从这些原始现象中蜕变出宇宙的万象,这就是歌德的蜕变论。他说:
每棵植物都向你宣示那些永恒的法则。(《植物的蜕变》)
最稀奇的形式也暗自保有原始的形象。(《动物的蛻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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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绘制的萌芽、开花和分枝系统
1786 / 87年
有机的形体不是一次便固定了的,却是流动的、永久演变的。他一再地向爱克曼说:“神性在生活者的身内活动,但不在死者的身内;它在成就者与变化者身内,但不在已成就者与凝固者身内。”他的《遗训》一诗一开始就有这样的句子:“没有本质能够化为无有”,但他在《一与一切》的最后两行又说,“一切必须化为无有,如果它们要在存在中凝滞”。歌德并且把他从生物界中观察得来的蜕变论推演到人的身上,一个人的一生也不可凝滞,必须有变化:“在一个人的中年每每发生一个转变,他在青年时一切都有利于他,他事事成功,现在忽然一切都完全改变了,灾难和不幸都一个跟着一个地堆积起来。……人必须再被毁灭!每个非常的人都有某一种使命。他的职责是完成这个使命。一旦他完成了这个使命,他在世上这个形象就不继续是必要的了,天命又运用他去作一些旁的事。”[2]这是他在动物蜕变与植物蜕变外又树立起人的蜕变论。这自灭而又自生的深义,这“死和变”的真理,在歌德作品里到处可以遇到,也更充分具体地表现在《浮士德》悲剧里。说到这里,已经离开了自然的范围,不过就广义说,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连带论及,也未为不可。
注释:
[1] 1813年4月8日与Knebel的信。
[2] 1828年8月11日与爱克曼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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